2010年1月1日 星期五

令人發思古之幽情的香樂思(完)

令人發思古之幽情的香樂思

六十年前的香港野外是怎樣的?馬料水未是火車站乃是漁村:

或可在馬鞍山找到五種杜鵑…最佳的交通安排是駕車到沙田火車站以北一個濱海漁村,泊車後僱艇經吐露港往大水坑,並請他在五時接你回對岸。

林錦路未開所以梧桐寨瀑絕不像今天熱鬧:

林村谷…在大埔墟火車站北行一又四分一哩,便到達山谷入口。橫過河溪的石橋,對面的馬路旁可泊一兩輛汽車。石澗上游,有一道高100到150呎(30米)的瀑布,也是全港最長瀑布,但因為藏於深山,故見過的人甚少。

曹公潭是水車谷:

荃灣鄉村後有山溪…流入近海的稻田前的溪床陡削,水力充足,;可以推動八座水車…水車把能量傳到一系列大木槌,徐徐彼起此落,砰彭作響,把置其下的檀香類樹木碎成粉未,泛起陣陣檀香味,這些粉會用來製成供拜神用的爉燭香。

新界馬路邊全是稻田:

第一造禾通常在六月尾開始收成,割禾打穀時,禾杆和穎果還是綠色的,其實在第一造開始收割前數天,農人便向如奶油一樣的濕田床撒種。第二造在十一月收割,那時會把水放乾,穀粒曬乾收藏,直到戰前第一造米是自用的,第二造則出口。清朝時,沙田谷的米會運上北京進貢,近年則遠銷紐約。自從戰事起後,已成絕響。七月尾八月初,稻田農事忙碌,新界公路旁一哩一哩土地,尤其在屏山為新一造的禾而犁田翻土。上一造的禾桿則散開曬乾,這邊未收割,那邊在犁田, 另一邊在插秧。我在粉嶺駕車時,望見農人在用水牛犁田,犁上坐了一個男孩,使耙更深入泥土,不要以為男孩很輕鬆,他要艱辛地保持平衡,才不會掉到泥淖中。


為野外香港自豪的香樂思

香樂思像其他英國人一樣以殖民地稱呼香港,但他對香港鄉土之美物種之多的欣賞,在《野外香港》一書中有真誠的表達:

林村谷蘊藏無盡,每次都有新發現,充滿驚喜。我來訪差不多已有二十年,每次觀鳥尋花賞景都有新發現。

選擇一個大樹林,隱身不動…乍見黑尾搖擺,那就是壽帶鳥,牠在樹幹之間飛進飛出,仿如松鼠。鳥身長三吋,但尾巴可長達十六吋。鶲可能會接二連三看到。當到一隻壽帶鳥飛走,但三數秒後,第二種品種又出現,使你不免有點窘迫…近觀一隻雄黃眉鶲,被其又橙又黑長尾迷住,一隻雄性長尾壽帶就在距我四五碼外,鈷藍眼斑奪目。不久,我又看到一隻紫壽帶,莓亮藍黑白。同一枝椏一呎以下站著一隻長尾壽帶…後來一隻雌性白腹藍姬鶲壽帶鳥來到,追站在雄性後面…我開始懷疑這位有學問的女士若不是會魔法,就是預先把籠鳥放進來。每次來此觀鳥,總會發現一兩稀有種,如鷹中之皇遊隼、煤黑的大咀烏鴉、漂亮的和單聲道的綠擬鴷、身黑紅色的也是本地鳥中最小最精巧的朱背啄花鳥,以及披雪白外衣、曾因其羽飾而招致被大量獵殺的小白鷺。

香樂思甚至為香港物種比英國的更美更多而自豪:

另一很不同的攀援植物是毬蘭,因花美而被種於英國溫室。有一天一位朋友的先生由英國寄來一束花,她來問我花名,當我說這種花在屋外不遠很常見時,她很不快。

香港多蝶,142種中有15種鳳蝶、31種弄蝶,不同外形、大小、顏色之多,為世界相同面積的許多地方比不上。為了使讀者明白,不妨將英倫三島所出產的蝴蝶數字來對比一下。英倫三島的蝴蝶,全部僅有68種,其中還有11種是過境停留的。

在香樂思寫作的同時,大批上海文人移居香港,他們不適應香港風土文化環境,不是為文緬懷江南,就是發表不滿香港的文章。相比之下,香樂思其人其著更極得我們鼓掌。我推斷他的作品甚至感動了至少一位上海文人而使他改變態度。(見另文《葉靈鳳與香樂思》)

當然香樂思不是全無缺點的:

本月大蝸牛肆虐,在早餐前可撿滿一桶。我建議把沸水倒進桶中殺死蝸牛,在你喜愛的木瓜樹旁掘一個洞,把死蝸牛倒下去埋好,然後就可以每天都想著一隻又大又富營養無比美味的木瓜會在埋蝸牛的地方長出來。

某些百足被壓篇時會發光。一晚,一條小百足晚餐時被發現在地上,我對客人說,你們知道百足壓篇時會發光嗎?然後離座關燈,便踏下去,豈料沒有發光。開燈後只有污蹟一點。原來這是小Scolopendra,不是會發光那一品種,而那種壓篇時會發光的百足,小而纖瘦,很多腳,在本地很常見。事實上我其後在多個場合都成功證實牠被壓篇時會發光。

1947年,我薄扶林花園的天津白菜、英國白菜、蕃茄、五呎高木瓜樹被吃掉。後來我用殺蟲水灑在植物上,分別在十月二十日及二十一日,發現豪豬屍體。

在很多戒殺生及愛護動物人士看來,香樂思這些作為實在不可饒恕,把它寫出來發表,又犯了另一條罪。

眼見親歷細心觀察的香樂思

香樂思經常描寫他與物種親身接觸的經歷。他懂得觀察,運用博身學家的敏感和直覺追蹤事態發展,每能欣賞好戲連場。其實只要搜集到足夠資料進行剪輯整合,雖足出戶也能寫成像樣的文章。現時各種資料唾手可得,每個人都可以在電腦複製剪貼發佈,若果沒有眼見親歷的獨特性,其閱讀價值就不太大了。

青竹蛇…是有趣的寵物,戰前我常養。戰前我養過飯鏟頭一個月,並把觀察紀錄…飯鏟頭吃鼴鼠,蛙,鳥,其他蛇,飯鏟頭吃蛙時不用毒,而是活吞,由頭由腿由身開始不拘,但在吃其他蛇時,都先毒死,然後先吞頭,這程式未見有例外…一次把一條大無毒蛇放在一條小飯鏟頭旁,以為會相安無事,但第二天我不見了大無毒蛇,卻見變了形的小飯鏟頭,全身呈書名號狀,這是唯一能包住食物的方法,牠很不舒適,最後把食物吐出來,除了頭部某部份被消化外,其他部份都完整。聖誕大食會,要控制孩子食量,否則也會像蛇那樣吐。

1935年三月十日,到大嶼山遠足,在一棵矮小烏桕樹的無葉枝條上,發現幾隻烏桕大蠶蛾(皇蛾)大繭,查看後發現大部份是空殼,只有兩個未羽化,我檢下來,帶回薄扶林書房書架上。四月初,較大的一個繭羽化了,第二朝早上一隻完美的雌蛾伏在窗框,不動…那蛾靜伏在葉上三天,等待雄蛾期間,不少人慕名而來拍照,每晚我都會打窗戶,讓嗅到雌蛾釋放的香味的雄蛾進來與她交配,懷卵的雌蛾身體重,不會飛走,除非要去產卵。一家睡著,窗口傳來不平常的卡擦聲,把太太驚醒,太太叫醒我,我走到書房,惺鬆睡眼看到一隻雄蛾,他翅膀破損,滿身污泥,似乎由大嶼山飛來,且在途中遇上過一場颱風,我把他置在雌蛾旁葉上,瞬間她便接受他,同他交尾。在那年復活節,我得到的禮物包括由我的烏桕大蠶蛾產下的102枚卵。其中100枚成功孵化,用大量黃槿葉餵食,有關本故事的其他筆記遺失了,所以我不能告訴你多少幼蟲結蛹,又有多少像父母那樣羽化。

八月某一天我在南丫島附近游泳,我遇上黃色大水母,我的右臂至膊頭被罩住,最先的感覺是嚴重灼痛燙傷或被皮鞭重重抽了一下,我把牠扯走,遊回岸撿查傷勢,上臂變成粉紅色小水皰,一行一列地出現,大概一個水皰就是由一個條觸手造成,其後整片紅色消退,但傷口仍然是紅色,我再下水,但就如再被螫一次那樣痛,只好離開。第二天手臂佈滿紅色鞭痕,脈摶跌至五十,感抑鬱和頭痛,直到第二天早上鞭痕漸漸消退,八個月後仍然有疤,一位朋友有一次更向我展示三年前被螫後的疤!

我曾親眼見過一隻鵟靜悄悄飛離一棵高大的樹上的巢,降到鄉村,在人和狗來救駕前,把小雞捉去。我也曾多次看過游隼高速捕獲小雞,沒半分猶豫。一位朋友一次聽到喧聲,從窗外傳來,探頭一看,一隻巨鳥黑影掠過地上,則有一地鳥羽,原來是一隻鷹攻擊一隻走出雞棚的成熟母雞,牠嚇得竄回雞棚,並忍不住痾了一隻蛋出來。有一次在船灣附近遠足時,我們停下來,看見一隻鵟。牠在我們頭上拍翅,並用牠廣闊的扇尾保持平衡,不久進入一股熱氣流,便再不拍翅,弧型上昇翱翔,不消一會,便高得再看不到牠翹尾,也看不到其翼底黑白斑。某年四月二日的早上,我在薄扶林目擊一個奇觀,一大群樣子像鷹的猛禽,在頭上盤旋向北而去,數一數總共三十六隻,或更多在摩星嶺徘徊,不久離去。牠們很可能是紅隼。我也在其他地方見過一小群猛禽,包括鵟不是秋天剛抵步時,就是春天北去前。

有一次,在距離米埔一二哩路邊吃三文治午餐時,我被一群忙碌的螞蟻吸引,中間有一異物,看清楚,是一隻蜘蛛,由於蜘蛛八腿螞蟻六腿,且有觸角,我很容易便認出來,但這隻蜘蛛樣子和體色跟螞蟻很相似,當有螞蟻上前用觸角和牠招呼,蜘蛛便舉高前兩腿,在空中搖晃當做觸角,同時證明自己只有六腿。螞蟻沒有趕走蜘蛛,蜘蛛也不妨礙螞蟻。看來剛才螞蟻是問:「你是甚麼人」,蜘蛛則答:「是朋友」。蜘蛛模仿螞蟻的事例在外國也出現,但我不能解釋為甚麼會這樣,以及是怎樣引起的。這種蜘蛛是一種跳蛛,捕食小昆蟲。我猜,螞蟻行進時會吸引一些倉蠅,或趕出小昆蟲,跳蛛就捕食牠。跳蛛吃剩的就歸螞蟻。這是否另一種共生的模式,我不知道。

中國文人和香港文人描述旅途所見,每以空泛的形容代替具體細緻的觀察,更因不識草木蟲魚以及其生態習性,故遇上也不去寫或無知地寫,如「不知名的花」等。這情況不獨在語文教科書或介紹郊遊路線的書刊,甚至在我最敬重的野外雜誌(1973-1975)諸作者身上也看到。本地真正的生態文學或自然寫作可以香樂思的片斷舉例:

一隻普通翠鳥,站在二十碼外橫伸河上的樹枝上,濳進水裡,走出來,口裡擔住一條魚,吱喳地飛到上游方向去…前行二百碼,便會見到一棵大樟樹,面前的葉片動了一次又一次,卻沒有一絲風。看清楚,原來是蛙!共有兩種,一種是沼蛙,身上顏色不同,但背上都有黃線;另一種是狹口蛙,三角形身體上有不同的棕色斑紋。狹口蛙是蛙類的跳遠冠軍,牠可以不加助跑,就可跳到比自已身長二十倍的遠處。看來奧運選手也要向牠學習。聽到特別嘈吵的叫聲quee-quee-quee-que-scrrow,pit-pit-churr,就知道是紅咀藍鵲,牠可能是香港最漂亮的大型鳥,卻會殘害其他體型較小雀鳥。牠們有群棲的習性,同一處可能聚集二十隻….十月開花的寄生蘭,纏繞在老樟樹主要橫枝下方,和樹幹表皮裂縫之間的蛾繭,毛蟲時是亮綠色的,有一束束剛毛,羽化後變成一種灰白色的皇蛾,名為樟蠶…聽到嗎?仙子鐘聲是來自仙界?非也,是一群綠繡眼在叫。回頭細察,風吹得枝葉窸窣作響,紅的、黃的、綠的秋葉一塊又一塊掉落草茵,空氣一下子便充滿丁令丁令的仙樂,銀鈴一樣的音符,那便是綠繡眼來到樹上。牠們一隻接一隻飛下低矮枝頭來,隨落葉而至,難以看清身影,絛忽便離開了。牠們起飛,投入群中,銀鈴之音,頓時消散….